8.29.2013

COVER STORY, ARTCO/JULY


聚焦於載體上的清晰辯證
談宋曉明作品裡再視的「寫實」

文|張玉音 圖|恆畫廊

 

真實的事物與我們可以看到(或感覺到)的事物,有時候會在某個確定無疑的點上相遇。這個巧合一致的相遇點是雙方面的:你知道並認定你看到的東西,同時,被你看到的東西也同樣認定你。有那麼一瞬間,你發現自己就站在創世紀第一章上帝所在的那個位置。
─約翰.伯格(John Berger),〈白鳥〉,《觀看的視界》

 
約翰.伯格以造物者的起始句所啟動的美好,以此形容人面對自然的美學情感,在相互的認定中確立一處新的「存有」展開,這似乎也適於理解宋曉明一系列以紙膠展開的作品論述中給予觀者的情感層次。平面繪畫長久以來透過主題、構圖、色彩等元素,承載圖符說明與闡釋功能,它被理解在載體上鑿出平行時空的呈現,無疑地它穿越空間與歷史,望向觀者也望向指涉的彼方。如同伯格所說「繪畫就是將東西帶進內部,然而帶進內部的東西,卻是遠離內部的。」(註1)宋曉明的作品即凸顯寫實繪畫這類雙重的矛盾性,對他而言,創造非奠基於再造一處更華美、逼真的幻界這般單向延伸的意義裡。


在何謂「寫實主義」(Realism)繪畫所述的「真實」這樣的命題裡,他以形似抽象繪畫的外衣為包裝,在繪畫平面上繪製擬真的紙膠痕跡。在一場毫無提示觀看宋曉明作品的經驗裡,觀者可能毫無戒心的享受著他所營造的極簡形式,在抽象的畫面上安貼著幾處極為合理的現成物—紙膠,膠帶上好似無意的有些筆觸與沾染痕跡,「極簡抽象與現成物的合理結合」,觀者也許會留下這樣毫不懷疑的結論步出展場。然而藝術家的謎底卻是在明示觀者「紙膠也是繪製出來的」後,觀者在這樣錯愕下的再回視,帶有重新懷疑的「凝視」卻更能理解他所欲言說的,「這系列作品是對於長久以來平面寫實繪畫傳統的一種懷疑與提問,我利用寫實繪畫的平面形式,增添個人的美感品味,創造一種視覺的矛盾來突破理解平面繪畫的慣性。」
 

「寫實」的定義對他而言非僅是將對象描繪「形似」這般狹隘,他藉由阻斷閱讀繪畫仰賴的圖符與詮釋,剔除在平面裡長久以來停留的魅影,此時此刻觀者所面對的是長期隱匿於圖像後方的畫布,無比真實甚至銳利的顯現。在那當下我們好似從來沒有那麼清晰地端詳畫布本身,在載體的介面上那些似真非真的紙膠,向我們揭示與提示了創作最真實的原初與本體;在視覺與畫布相遇的介質裡,鬆動著觀者對於寫實、繪畫歷史、媒材等定義不同層次的挪移。觀者經歷雙向的摸索與確認後,體驗其創造了另一套「弔詭」所回應傳統「寫實主義」繪畫的實踐結構,提供對於繪畫本質的意延與再思考。
 
 

合時合宜的現代性


當藝術家創造圖符於畫布上,自信的開啟其創造的王國,那無可取代的靈光與創造的權柄,使我們歡愉忘卻圖符的虛擬以及畫布的真實,畫中擬真的虛幻世界即便被「看到」卻並非存在;然宋曉明的繪畫卻是讓我們眼見即真實,畫布不再偽裝、閃躲,而是即成為觀者眼前無法忽視的「存在」。訪談間他以一位抽象表現的藝術家為例,當其聲稱潑灑在畫布上的油畫顏料就是寫實,是無法反駁的,因為那些堆疊在畫面上的材料就是難以否認的具體存在,「當我在畫面中使用膠帶,與鉛筆、炭筆線、油畫的滴流的狀態呈現合理化的並置,讓材料與載體在作品中呈現與圖符平等的狀態。」
 

相較於今日的創作者理所當然將創作化約為「當代藝術」,宋曉明卻將自身界定於「現代主義」(Modernism)的範疇,「對於當代性的使用似乎有點太氾濫,很多藝術家的技法與概念其實是對應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卻要套上當代藝術家的帽子。」面對此類作品與對應時代的「不合時宜」,他選擇以一貫誠實的姿態面對作品所回應與所處的「現代」。丹托(Arthur C. Danto)曾提出「當代性的特色之一是:它應該是在無聲無息中開始,沒有口號、沒有標誌、沒有任何人強烈察覺到它已經發生,這點和現代主義截然的不同。」(註2)相較於當代性悄然的發生,宋曉明作品裡告別了寫實繪畫歷史裡表層的形似模仿,他透過擬真與抽象的並置,企圖以更內省的方式讓寫實不再只是被定義為拷貝,而是說明此時此刻我們所面對的真實,他阻斷我們尋求圖符表象詮釋的路徑,卻提供更深化關於寫實繪畫定義的覺察,其作品因反轉慣性定義所造成戛然而止的斷裂感,的確是接近於現代主義所致力的超越。丹托也將「現代」哲學的啟發定於笛卡爾(René Descartes),「特點就在於笛卡爾將哲學思索的焦點轉向內在,……笛卡爾的成就,在於他使我們意識到思想結構,進而可以在意識層面以批判的方式來審視這些結構。」(註3)在宋曉明的創作中的確看到材料與內容的低限,因技法與內容並非是其賣弄的炫技,他坦承剖析在創作裡試圖敞開的契機,「藝術家自身的情感或是生活經驗,對我來說那是附加的,也許觀者會因作品而有些生命情境和經驗的聯想,但我想傳遞的重點比較是形而上與知識性的辯證。」
 

此次於瑞士頂級藝術博覽會Art Basel外展展出的「海洋」個展,試圖處理藝術家於海邊成長的鄉愁,曾經的茫然與空虛都在與海的對望間獲得撫慰,海洋一直以來都是他心靈的原鄉與寄託,「海沒有聲音,但可以透過觀望海重新理解自己的方向與本體,重新體會自身的渺小與定位,再重溫一次屬於青春困惑的色彩。」除了維持一貫對於載體、寫實意義的辯證,這些過往濃郁的情感也在系列作品如《島》、《遲暮》等創作中滲透著。創作期間他也展開台灣海岸線的長征,卻不做任速寫、素描、攝影,而是憑著記憶將所見的光影直接投影至畫布上,「我不想用任何形式去重複同一個畫面,那對我來說就失去新鮮感。」在創作冷調的理性下卻堅持著直觀的浪漫,面對畫布的當下維持著一種冒險的快感,讓創作成為一段面向未知旅程的憧憬過程。每個觀看宋曉明作品的人,各自用不同的定義來理解其作品,包括極簡抽象、寫實繪畫或是觀念藝術試圖框架他創作的範疇,宋曉明笑道「耐人尋味的藝術不就是這樣?」持續翻轉的視線深處、辯證藝術歷史、挪移寫實繪畫意義,每一步剔除與極簡皆啟動新的意義,這些橫與縱交織的視覺與思想圖譜,成為理解宋曉明繪畫最富饒的識別。


 



 

 

註釋

1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吳莉君譯,〈繪畫的居所〉,《觀看的視界》,台北:麥田出版社,2010年,頁298
2 丹托(Arthur C. Danto)著,林雅琪、鄭惠雯譯,《在藝術終結之後:當代藝術與歷史藩籬》,台北:麥田出版社,2004年,頁29
3 同前註,頁30-31
 
 
 
 
 
 
 





 



 
-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七月份之封面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