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2006

紐約畫家的寂寞獨白









Dear Mom

 上圖 Dear Mom, oil on canvas, 32X32 inches, 2002








在Junction Blvd.的地鐵站上等候七號列車,前往曼哈頓的工作室,昨天的一場暴風雪滿滿地覆蓋住月台,一個女清潔工穿著厚重的灰色大衣,手握著大鐵鏟,正賣力地在寒風刺骨的月台上將厚厚的積雪鏟到一旁,以免候車的乘客在匆忙上下車時滑倒而發生意外;她不疾不徐、來來回回推著雪塊,神情專注地就像一名裝置藝術家,絲毫不為月台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所影響,還輕快地哼著黑人藍調,彷彿月台就是她的舞台,此刻,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個能自得其樂的工作人,同時也被她敬業而虔誠的態度所感動…。

 

不起眼的事物,最深沉的思緒

走出地鐵站,在街角買了一杯咖啡、兩個apricot scone到自己的工作室開始一天的工作;工作室光線充足、空間寬敞,足以完成巨幅的畫作,而這個空間就完全與地鐵車廂或外界的截然不同,它純粹是一個屬於自我對話的地方,需要不斷地從回憶或經驗中反芻,透過畫布還原抽象的個人情感於現實世界裡。其實,整個創作的過程並不十分容易,因為你必須要虔誠地面對自己,尋找內心最真實的聲音;為了找到自己的personal voice,我開始關注身邊的事物,一些不起眼但又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的mundane object,即使是一張殘破的小紙片,也會讓我有無限的聯想,也許它曾經是一對情侶的海誓山盟,也許它記憶著對已逝親人的深深思念。
「Dear Mom…」是我在紐約第一次個展的其中一張作品,我的母親在我赴美的前一年因癌症去世,這是我人生中最傷心的一件事,在紐約最初的半年期間,時常都會夢見她的形影,醒來時才發現淚水早已讓枕頭浸濕,我真的渴望能親口跟她述說或分享好多事情,可是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畫了一張信紙,上面滿是我對她的思念,藉著風的傳遞請在天堂的母親別再為我牽掛…。 紐約是一個絕對適合發現自我的城市,因為處處所呈現的盡是鮮明的個人主義與風格,尤其以藝術而言,不論任何形式的表現,皆能在此發出個人獨特的聲音,並找到屬於自己的觀眾;藝術家不靠媚俗的作品,更能博得大眾的掌聲! 這算是我思想上的蛻變,重新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完全屬於自己的品牌。

You can transfer to everything

每天前往工作室的途中經常會遇見一隻流浪狗四處覓食,在美國流浪動物是非常罕見的,除了同情牠失去主人的關愛之外,也聯想到自己不也是正在這裡尋找自己想要的嗎? 「137th St.」其實就是自我的寫照,形單影隻漫步在幽暗的街頭,模糊的形體暗示著即將面對的是不可測的未來…。

一個人在紐約的生活,很奢侈也很簡單,簡單的是思考及創作就已經佔據了大半的時間。奢侈的是永遠有看不完的畫廊和藝術品、各式各樣最新奇的玩意兒,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種可能性。有一次搭1號列車,當列車停妥在Time Square (時代廣場)的月台時,車掌照例會廣播告知乘客所能轉乘的各個路線,而那率性的車掌老兄卻說:”….42nd St. Time Square…you can transfer to everything…stand away the closing door….” (42街與時代廣場到了你可以在這轉換所有你想要的,請注意即將關閉的車門),當時所有乘客都會心一笑,這個世界不就是充滿了各種機會與可能嗎?


(圖文載於2003.2.1 CHEERS – 紐約 強人的金銀島)


下圖 137th St., oil on canvas, 44X80 inches, 2002





7.13.2006

留住記憶深處的永恆









創作是一種詮釋生命的方式,有人以文字表達,有人以影像展現,我用畫花串連童年與今時,留住記憶深處的永恆…

文/宋曉明2001年9月 Cheers雜誌

 小學的前一年,每天一大早我都會跟著媽媽騎著鐵馬上工去,也許她是怕我一個人在家不小心掉進水缸裡,或是玩火柴把房子給燒了,所以總是將我緊緊地拴在她的身旁。

進入美麗花世界

我的童年大部份是在工廠旁那一大塊荒廢的空地上度過,別小看那塊有三座籃球場大小般的空地,我所累積對植物的常識及經驗,甚至日後對於品嚐果實的甜度、色澤與水份的自信可都是由此而來。 
 空地的四周堆積了許多廢棄物,大部份是大理石塊,置身其中彷彿一座堅固的堡壘,各種不知名的野生植物,自石縫間竄出而蓬勃發展,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種會結出暗紫色果子的植物,它的高度約五、六十公分,果實的大小約為玻璃彈珠的三分之一,甜中帶酸,酸中帶甜,在陽光下就像一顆顆紫色的珍珠,散發出誘人的色澤,我已不記得結成果實之前曾經綻放或白或黃的小花,印象中只有它的滋味,應是當時的視覺記憶,不如味覺的經驗吧!

畫花初體驗
第一次畫花是在一群工作中的歐巴桑腳邊開始的。春夏季節我喜歡在草地品嚐甜果,認識各樣植物,到了十二月,植物都進入冬眠期,我只得在工廠裡消磨漫長的時間。當時因為是按件計酬,所以媽媽們在工作時都充分把握時間,右手緊緊握著沉重的電動刻刀,一個個描著馬車、花朵圖案的大理石煙灰缸在左手流轉,而嘴巴也沒閒著,「嘿!妳先生昨暝去賭是贏多少啊?」「聽阿娥說隔壁阿喜囡查某跟人跑了!」「我跟妳講喔!不要再向別人講是阿娥報我知......」對我而言,那些風花雪月是不可預知的未來。

她們一面工作,一面開講,當中還可以感受到一股競爭的暗流洶湧著,通常小孩子的學業成績最容易拿出來「立決高下」。談笑間,一朵朵牡丹層次分明地在手中的大理石瓶上綻放時,真是教人讚嘆不已,有時因為偶爾的失誤,多刻了一條弧線,她們總可以輕易地讓那一條弧線成了另一朵花,我對其之崇高敬意更不用說了!

 漸漸地,我開始拿粉筆在地上試著模倣花瓶上的圖樣,從一朵花變成兩朵花,從兩朵變四朵......,歐巴桑們開始注意到我這個老是趴在地上的「天才」,因為,當她們起身上廁所的時候,都要先低頭看一下,可別踩到我的手,又毀了我的「精心傑作」。當然,我不是為了蒐集她們的小道流言,或是緩和緊張的工作氣氛而時常蹲在其座位四周,因為地板是我所能找到作畫的理想場所,重要的是,也因此博得一些讚美和零食,同時為媽媽在「小孩學業成績」這一競賽項目中扳回一城。
 那片草地、那個工廠,一個是寂靜、一個是吵雜,同時伴我走過童年的光陰,有時回想起來,心頭都會飄過一縷淡淡的哀愁。小時候對於花的概念及印象,大多伴隨著它的顏色和味道,後來,才逐漸明白,原來花的生命是那樣地脆弱且短暫。人們為了時時能瞻仰它最美、最燦爛的花容,無不以各種形式讓它出現在日常器皿、衣帽、桌巾,甚至馬桶上。

以畫花歌頌生命的永恆
在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的筆下,花兒純潔而無聲的軀殼中,經常蘊含著敏感、多情的靈魂(註1)。我期待自己的作品也像一首抒情詩,一個筆觸、一個塊面,便能代表萬語千言。

小時候畫花只是好玩,現在畫花,是它讓我深覺生命是如此地匆促,且如此地卑微,教我熱切地想用自己的方式歌頌那看似短暫,卻是記憶深處的永恆。在這片廣大的泥土上,有一些不知名的花也曾經美麗地綻放,只是我沒有看過,甚至沒有人知道。人的世界是否如此?在為世人所知之前,就早已枯萎凋零了。詩人鄭愁予這麼詮釋生命: 

滑落過長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燈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涼,趕一程赴賭的路 
待投擲的生命如雨點,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霧 
夠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華美!

 偶然間,我是勝了,造物自迷於錦繡的設局 
畢竟是日子如針,曳著先濃後淡的彩線 
起落的拾指之間,反繡出我偏傲的明暗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寧靜!(註2)



註1. The night's flower was late when the morning kissed her, she shivered and sighed and dropped to the ground.-----Stray Birds.

註2. 鄭愁予(1933-)的作品----生命(1956)